【懿乔】溪云初起

 *本来这篇文是给出本准备的,但想了又想,觉得不能不给我CP过年,于是放上来

 *是原作向,写了两人的一些旧时回忆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希望2022大家能继续喜欢懿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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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以前,乔莹从来没有离开过江郡,因此便常态性地认为铅灰色天空与海腥味泛滥的空气是千篇一律,以一种井底之蛙的心态恍恍惚惚地活着。家里人对她并不能说不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求必应是最基本的——除了自由。乔家在江郡扎根百年,也逃不过盛久必衰的世间法则。如今枝败叶残,但骨架子还能作为金玉其外的囹圄,困住她这一无所知、可爱可怜的牺牲品。



乔家的家纹是鱼,祖上是商贾,贩盐起家,大富大贵,直到统治者宣布盐铁官营才换了营生,气运却也没再起来。鱼,音同“余”,寓意大吉大利、招福驱灾,家里每年除夕都会料理一条,当作镇桌的硬菜。乔莹没进过后厨,但见过下仆从池里打捞晚宴用的活鲤鱼,等到上桌时已被烹饪妥当,众人皆动筷,很快只剩洁白鱼骨横陈盘中。乔莹不喜欢腥味,看见苍黄的鱼眼,好像惨恨地在瞪着哪里,于是更加觉得不适。然而在这之上更让她不解的事明明家中老小上上下下将鱼佩在胸前、纹在衣摆,以对待神明的态度对待鱼,但鱼也是饭桌上庄重却平常的一道菜,人人都能用它满足口腹之欲。



她太小,还不太能区分敬畏与贪婪的区别。但她觉醒魔道之力,从池水里凭空变幻出一条澄澈透明的鱼来,家里人一拥而上将她围堵在中央,霎时间乔莹心下涌上一阵悚然的感觉——自己好像变作了除夕夜宴八仙桌正中央的那条鱼。众人的手向她伸来,下一秒便要咀嚼她,吞咽她。



之后她的生活里又多了许多不许,基本的有求必应被撕毁,不再作数。她被要求不许吃甜食,因为发胖会无法被套进繁琐的祭祀典衣;不许看闲书,不许与他人随便说话,因为杂乱的思想会消磨心智,让她不再纯洁纯粹。不许偷懒不练习法术,因为必须在仪式当天做到完璧无瑕,不能在海神面前出错,不然家族就全完了。什么是完了?她问。完了,就是没了。说这话的是教养嬷嬷,她忽然瞪圆了眼睛,眼球边缘的血丝条条迸出,用力将乔莹的脸扽起来低吼道:成了,你是家族的恩人,没成,你是家族的罪人。家族没了,而你要是侥幸活下去,那所有人都会每日每夜咬牙切齿的诅咒你,去你梦里折磨你,让你不得安生!



乔莹眼里流下泪来,眼睛却不敢闭上,任凭眼泪淌到下颌,在精致的妆容上留下一道惊恐与哀戚拖行而过的痕迹。为什么?她哭喊道,是我犯了什么错?



你什么错都没有。教养嬷嬷放开她的脸,扯了扯颧骨上覆盖的肌肉,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残酷表情。这就是你的命。她说,认命吧,大小姐。



一开始她还会挣扎。逃,被抓回来,家里人不打她,她皮肤娇嫩,会留下淤青,但有的是别的法子——针扎、禁闭、三天不给饭吃,有时甚至会一起招呼,滴水穿石地消磨乔莹的倔强。乔宅三面环海,她后来也发现难以逃掉,干脆横下心来寻死,跳海,可血脉里的魔道之力本能地保护她,拼命阻止海水往她肺里钻,没有一时半刻便被捞上来,又很像躺在网兜里的一尾鱼了,只不过没力气活蹦乱跳。



这次被救回来,她在柴房里想了一整晚。死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十岁去死和十五岁去死有什么区别?于是乔莹把还会疼痛的部分一股脑儿丢出身体,在她的宿命里静默了。鱼并不好,她比较想长出能保护自己的坚硬甲壳来,这么想着其实做一只蜗牛是很不错的。但鱼生来就是鱼,能做到让这件事改变的只有神明。



但是,司马懿先来了。

 

 


初到稷下,什么都新鲜。乔莹以前没见过学堂,经过教室门口,听见学生整齐划一、摇头晃脑地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点惶恐,不知所措地将头顶天脚踏地给遗忘了,直到司马懿返回来拉过她手臂。“快走,”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一群小鬼念的陈词滥调,有什么好听的。”



“我也是小鬼。”乔莹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合拢五指往她头顶比了比,正到他腰间的位置。她眼中流露出渴望,拽着司马懿的衣角不撒手,“我可不可以进去,和他们一起。”



司马懿啧了一声,知道乔莹以前过得不好,但果然拉扯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女孩还是困难重重。她没有学籍,不算学生,算偷渡进来的黑户。司马懿背后有贤者,校方睁只眼闭只眼,勉强允许乔莹在校园里走动,但不能太张扬出格,当旁听生更不可能,这对她来说是个奢侈的愿望。



他还是带着她回到寝室,书架上有《春秋》、《战国策》,但她需得从《三字经》念起。司马懿帮她摊开了书本在桌案上,很随意地翻开第一页,书脊敲在实木桌面上,扥出清脆的声响。“自己念。”他一开始如此说,“哪里不会可以问我。”



“那你教我第一句怎么念。”乔莹说。



司马懿叹口气,俯下身来逐字逐句地指过去。“人之初,性本善。”他念道,乔莹模仿着他的声调跟着念,连他从小习惯的阴阳上去、轻重缓急都学得八分相似。司马懿心下烦躁起来,啧了一声迁怒于这家传户诵的识字课本,骂了句没意思的东西,啪的一声将书合上了。“你听好,”他不看她,以一种恶气的口吻说道,不知是规劝、传道还是命令,“这世上的人就没有几个善类,在外面行走,你必须只能信你自己。”



“我不能信你吗?”她懵懂地问。



他侧着头沉默了一阵,她静静地等他的答案。外头一群少年学子拖着风筝吵吵嚷嚷地跑过去,带起一阵湿热的风拂动窗扇。“可以。”两个字被他生硬地吐出来,如同判词落在诉纸上。



“所以你是世上少有的那几个善类中的一个,是吗?”乔莹又问。



“不是。”这一次司马懿回答得倒干脆,半点没踌躇。



“我不懂。”她是真的被弄得迷惑,歪着头不解。司马懿把书抽在手里,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按女孩头顶,“不用懂。”他岔开话题一般说着,“刚才不是有样学样得很好吗,继续保持,一以贯之。”



十一岁的小姑娘还如同稚子,这事属实世间罕有。跳过了三百千,但还可以读《诗经》。诸葛亮来叫司马懿去上实战演练课,正撞见他盘腿坐着,腿间环着乔莹,指导她能够磕磕巴巴地读“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乔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意思,就听见青年人靠在门框上戏谑地调侃:“有段时间没见你来归虚梦演,原来是找地方生孩子去了。身体休息好了没?用不用我帮你跟老师报个产假?”



司马懿将书丢给乔莹站起来,手指关节捏得咔嚓作响,“这不今天就要见了吗,一会儿谁趴地上起不来谁是孙子。”诸葛亮“嚯”了一声,绕过来歪着身子看乔莹,眉眼弯弯地笑道:“有人要当孙子了,反正不是我。”



乔莹刚像冬天慢慢呼出雾气那样小小声地“啊”着,司马懿已跟同窗互相较着劲出门,一路唇枪舌剑着远去了,全世界慢慢安静下来,无措卷土重来,她只好干巴巴地又读了两遍《日月》,一直像在囫囵吞枣,她从莫名其妙中捕捉到一点现实的苗头,大概是组成她的三魂七魄中缺了一点什么东西让她无法理解。



她放下书本呆望天花板的时候屋子里溜进来一只大白猫,估计是饿得厉害,东闻西嗅地到处乱窜,不住地喵喵叫,属于让人心烦的那种难听。乔莹觉得很可惜,自己并拿不出食物给它,不知出自什么安慰心理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沾了一层灰的白团子,却被结结实实咬了一口,没有以前被针扎得疼。猫儿行完凶,甩甩脖子毛毫无歉意地跑掉了,于是她变成伸着流血的手臂发呆。



司马懿打完架回来,脸上身上也都挂了彩,一眼瞧见乔莹已凝结了一层血块的伤口。她还保持伸着手臂的姿势如同准备已久的献宝,换来脑门上一个爆栗。“你现在跟着我,能不能不要像个铁皮疙瘩,看着恶心。”他语气里却没有嫌恶。乔莹盯着他拿纱布包扎,问:“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呢?”司马懿瞥她一眼,似乎很随意地答道:“你给我正常一点,我就高兴了。”



晚上乔莹当然也只好和司马懿睡在一张床上。两张被子,和衣而眠,稷下冬天也冷,乔莹一开始瑟瑟发抖地硬挺着,冻得迷迷糊糊到底没捱过本能折磨,钻到司马懿被子里将他弄醒了。“你干嘛?”他起床气挺重,单手拎起小姑娘后领子就想丢出去,谁料乔莹使出全身力气环抱住他腰不撒手了。“我冷!”她哆嗦得牙缝里都在抖,打定主意任性到底,或许是寒冷和困意让她过往井然有序的神经通通乱了套,她伸出指甲使劲抠着司马懿的腰间软肉,紧闭着眼睛大喊道:“我肚子还饿!”



司马懿被她抠得疼闹得烦, 干脆爬起来,将自己那条被子也丢给她,负气似的把她胡乱裹了,像个雪白圆胖的蚕茧。后厨早就熄了灶,学院虽有宵禁,但拦不住司马懿身手了得。街上饭馆也大多打了烊,只剩下零散小贩还在出摊。司马懿打包了包子和汤饼,回来时还热,递到乔莹面前,她照例反应了会儿才接过来。他一开始还没消气,阴阳怪气地讽刺:“现在只有这点粗糙东西,江东乔氏大小姐可别吃不惯。”谁料乔莹迅速丢了矜持,包子一口吞不下,噎得说不出话反驳,连忙灌下温汤,满满的面饼被剩在碗底,堆叠在一起像滩涂上搁浅的鱼群。



司马懿也如同被这场面噎住,看着她边咀嚼边止不住打嗝,语塞许久败下阵来一般撑住额头。“……江东乔氏大小姐,”他似乎是忍无可忍,最终伸出手去帮她揩了嘴角舔不掉的油渣,“吃东西的时候能不能有点样子,你刚才那模样简直像饿了三天,请问我什么时候那样饿着你了?”



“那你教我。”她又脱口而出,但实则是过去养成的习惯在拘束太久后如同开闸泄洪一般堕落。



结果又挨了狠狠一个脑瓜崩,脑门上起了个大包,乔莹眼泪攒到一半,捂着头到底坚持着没哭出来。司马懿端着手,望着那双刚起步学会委屈的双眼,视若无睹的表象下暗含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隐秘的欣慰。“别什么一说都要我教,我不是老师。”他说。



乔莹像忽然醒悟一般,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上半身跳了一下,睁大了双眼问道:“所以我该叫你什么?”



滥觞逶迤,至此他被她的无数问题中的一个——本应该是最初的,却姗姗来迟的一个问住了。

 

 


数月前他去江郡,他讨厌那城市。司马懿胡乱揣测天下国都是否大同小异,阴谋诡计泥浆一般搅浑天空,导致脚一踏过城门反有种回家的感觉,令心情不快到极点。街上萧条,比海滩繁华不了多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生常谈又司空见惯。他走过客栈门前,不知谁家的伙计正因没向豪绅叩拜而大吃一顿鞭子,惨叫声与做生意的吆喝声以诡异的和谐互相应和。



他此行的名头是游学,贤者半劝半赶,要他行万里路再谈读万卷书,之后的事更得循序渐进。师命难违,司马懿一路走了许多地方,还没有一处如江郡一般给他如此熟悉的嫌恶感。



他漫无目的地溜达到海边,那天本来休渔,却反常地热闹非凡。司马懿心血来潮,拦住路人问了一句,知晓城南地头蛇乔家的小姐正闹自杀,不晓得是不是可望不可即的富人的无趣生活中临时起意的调剂。他于是远远地冷眼旁观了一阵,望着一群人鸡飞狗跳,被打捞上岸的女孩像珍宝又像破布——珍宝一样硬生生被剥夺破碎的权利,破布一样跪着呕吐,身旁人伸以援手却像在施刑。



他忽然感兴趣起来,目光触碰到女孩莹蓝的眼。旅途被快进至尾声,他写信给恩师,谈及此次见闻收获,提到污糟脏乱令人难以忍受的海滩,却意外而凑巧地拾到漂亮的贝壳。没有东西能阻止人带走一枚贝壳。

 

 


乔莹跟着司马懿生活,从开头时就该定下明确的称呼,但却被一直拖延了下去。论身份,她不会卑躬屈膝地侍奉他,他也没有耐心和品性传道授业。论年龄,司马懿并没有比乔莹大上多少,叫父亲太不贴切,叫兄长其实也怪异,他们相处时不像手足相亲。



所以决定继续拖延,拖延是泛用的最佳解决方案。“就只是司马懿。”他说了,不知道乔莹听没听到,然后吹熄了油灯,“该睡了。”



背靠背跟乔莹躺在黑暗里,司马懿洞察到她还没闭眼,懒得去猜想她脑子里的想法。静谧重新主宰小小的房间,上街折腾一趟后他其实很困倦,因此很快便睡熟,然后很不幸地入梦,很不幸地再次身临其境地观看曾同样冠以司马姓氏的人头颅滚了一地,与他身体里正流淌着的同源的鲜血溅满全身。



司马懿从梦魇里猛然惊醒的时候已经浑身冷汗,止不住地大口顺气,额上暴起的青筋许久才消褪。天光正熹微,乔莹缩在他身边像一只蜷起来的猫儿,呼吸也不均匀,小小年纪眉间就有一道峰峦,没有他的那么竦峙,好像还在随女孩的骨架一同生长。稷下总不可能比江郡更冷,鬼使神差地司马懿伸出手按了按乔莹的眉心,女孩的皮肤柔软如莲瓣,内里某处却大概还在流血,他知道,也熟悉。



乔莹似乎在梦呓,睡梦中感觉到司马懿的手探过来,下意识晃了晃头,真像睡着的猫儿知晓人来挠它的头,故意去蹭人的手。司马懿却心下一震,手被烫到似的弹开。



温情。对他来说也太陌生了——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让女孩的心脏永远停搏,但这与他带走她的初衷相违背。她像一块拼图,虽然眼下还是一片空白,但早晚会有用处。然而他并不欲效仿平原君麾下三千门客,即使抱负相似,他向乔莹伸出手或许只是出自心底一点不忍心,亦或许是他灵魂里最后一寸未被染黑处期盼殊途同归,以及不太难看的结局。



等晨鸡报晓,司马懿在自个去上课之前把乔莹叫醒,拉她去盥洗室洗漱,严肃地交代她好好温书,等他回来会检查。如果饿了也不要乱跑,乖乖等他带吃食回来,他一般下学不会太晚。如果觉得无聊,可以读街上买的民间故事,也算学习也算放松。如果有人进屋来打扰她,不用客气,直接叫他滚。



“其实我有点想看你上课是什么样子。”她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有一搭没一搭应着,任他用巾帕给自己擦脸。司马懿闻言手顿了一顿,罕见地松口说道:“有机会让你去看。”

 

 


乔莹在稷下一待两年,身形拔高了不少,俨然豆蔻芳华的少女。先前家里带来的衣服渐渐不能再穿,除却司马懿带她上街买的新衣,她还偷偷溜到库房,拿了一件小尺码的校裙,穿在身上毫不违和,走在校内甚至没人会对她身份存疑。这事儿司马懿知道,因为了然她长久以来的执念,到底无可奈何地默许她偶尔堂而皇之地假扮他学妹,即便嘴上嫌弃麻烦,也会帮她在人前打掩护。



司马懿虽然性格刻薄,但还能做到言出必践,真的会在她表现尚可时允许她进课堂旁听,前提是不能太惹人注目。稷下学院也教礼乐射御书数,但更让人感兴趣的还是学生之间实打实的互相切磋。学生中不乏好战之人,每日泡在演武场的比比皆是,通观实力虽说良莠不齐,但出类拔萃者自然能够崭露头角。司马懿是其中之一,在学院内名气不小,每回实战课被点到上场都有同窗慕名来观看,顺便意图偷师到一招半式。



司马懿没怎么教过乔莹战斗,思忖着正好带她熟悉熟悉,不然以后总归逃不过要在这上面多花心思。他知晓她的魔道血脉非同一般,是块璞玉,只欠打磨,不然也不会让她那愚蠢而朽烂的家族拿去做祭品。但她其实极少在人前展露血脉里浑然天成的力量,甚至在他面前也一样。唯一的一次,是天气晴朗的一日傍晚,乔莹实在太闷,磨了司马懿一个钟头要求出去转转。他其实并不太擅长应付女孩的胡搅蛮缠,再一次极其勉强地妥协,但也只允许在校内短时间近距离的散散步。



他们行至一处小巧的楼台水榭,傍荷花池而建,此处僻静,白日里往来师生便不多,日暮向晚后更甚。乔莹凭倚着栏杆看荷花,半个身子都探到外面,好像期于伸手触碰摇曳的花枝。司马懿怕她重心不稳栽倒在水里,刚想拽她后衣领,就见到乔莹忽地转回身来,双手向前摊开,直直地看向他双眼,里头满满的尽是期待。



她手心里掬着一捧水,从她两手的缝隙间漾开小圈的涟漪,却没有水滴漏下去。须臾之间,有透明小鱼甩动着尾巴跃出水面,又迅速消失于无形。他还没来得及眨眼,她就迅速将两手分开,任由手中捧水哗啦一声坠落地面,片片炸裂开来,形成一小圈洇湿的痕迹。



“如何,好看吗?”她问。



他默然半晌,“还行。”他说,“这是在变戏法?”



“是我的法术!”她似乎有点不忿,两只手攥成了拳,“就只是还行吗?我还以为会让你大吃一惊来着。”



“要让我大吃一惊,你可太嫩了。”司马懿瞥她一眼,冷笑了声说道,“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就只够当个新奇消遣,还是要被看客笑话的程度。”



她的魔道技艺来自于水。水——最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分文不值。贤者先师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但水亦可以是浩浩滔天,荡荡怀山,所过之处填山平地,万物皆茫茫。司马懿用余光看向乔莹,她正将头埋得极低,似乎专注而带着懊恼地盯着那片已经蒸发到快要看不见的水渍。司马懿琢磨起将来某一天他必定要去实现的谋划,有意要使她成为后者。但,不知为何,他犹豫了一瞬是否希望那一天不要来得太早。



与她这初出茅庐的不同,司马懿锤炼打磨自身、反复研究如何更高效致命地攻击他人要害已多年, 从他命运彻底被改变的一刻就起始。校内实战课上切磋点到为止,人手一柄练习用的钝剑。抽到与他对战的学弟怯声说了声师哥手下留情,他眯了眯眼算同意,刚走过两招时还念着,一发狠便抛之脑后。钝剑硌在学弟喉间,连格挡都来不及,看他那快要吓哭的表情想来很疼,也叫人胆战心惊。司马懿扔了剑,连承让都不说就下台去,撇下一众围观人群,其中有崇拜的有评头论足的还有不满他狂妄做派的。他浑不在意,想着自己本来也不擅长用剑,自然下手没轻没重一些并不稀奇。



走出人群一眼看到乔莹,正在视野最好的地方无所事事一般晃着,见他出来迎了迎,什么评价也不发表,开口就问晚饭吃什么。他们绕开人流去往食堂,司马懿其实想问她难道竟然没有一点感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要了两菜一汤,与乔莹对坐而食。两年间她稳重了许多,食不言寝不语,举手投足再也不像个黄毛丫头,渐渐与她原本的身份更相称,但却越发不像姓乔,反而像姓司马。她能在人前仪态端丽、袅袅婷婷,究其根本是她细致入微到一言一行都在注意地去效仿他。一以贯之,他的话她牢记在心,并做得很好。



司马懿突然感到食不知味,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咽下去的肉丸好像变成了石块,哽在喉间引发难受的咳嗽,他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呛到了,乔莹脸上流露出关切,放下筷子探过来:“司马懿,你怎么了?”他端起水碗来喝,碗底遮住了他视野里她的脸。他闭上眼睛,眼前又回转起父亲被带走前目眦尽裂的仇恨和不解。

“我没事。”司马懿声音还在微颤,但心已重新沉回潭底。此日一如既往平常地溜过腿间,来日方长,但势在必行,不容有他。

 

 


转瞬又到岁末,学院会给学生放假,允许回家探亲,或是去何处玩几天,只要不惹出祸端,百无禁忌。司马懿自然是待在学院,往年乔莹没来时,他会待在院内以读书或磨炼自身消磨时间,一直到假期结束。但乔莹向往人间烟火,越热闹的地方她越是喜欢,所以除夕之夜他带她去街上,去集市里吃年饭,跟整条街不回家的、或是同他们一样不再有家的人一同跨过年关。



司马懿选的饭馆挺讲究,店面宽敞,食客也络绎不绝。他们到的时候时候尚早,小二给领着占了二楼的雅座,并递上菜单。司马懿拿过来看了看,心中肯定菜样依旧这么齐全,随手点了几道吃惯的就递给乔莹。楼下窗外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喧闹声音,他看过去,一队红红火火的舞狮正招摇过市,两侧燃起五颜六色的彩焰,从他眼前升腾而过。



回过神来,乔莹已将菜单递还了小二,百无聊赖地同他一样看着窗外喧喧嚷嚷。不一会儿菜便上齐,有荤有素有甜点,有稷下习俗中除夕夜偏食的饺子,独独没有鱼。乔莹已将近在稷下度过第三个年头,年年如此,他对此懒得过问,毕竟他也不嗜鱼。至于什么时候改变则是后话。



江郡过年是不食饺子的,取而代之的是汤圆。饺子对乔莹来说是个新奇玩意,学院的食堂平日里并不售卖,因此这一年一度的口福便如恩遇一般难能可贵起来。厨子有心,饺子包得浑圆可爱,像规规矩矩码好的一个个元宝,寓意好,味道也好,因此常常供不应求。乔莹丢了矜持大快朵颐,平日里司马懿教的统统拌着菜肴进了五脏庙里。司马懿今日不管她,菜吃得不如酒饮得多,他酒量不错,半壶下肚也不显醉。



乔莹见了说道:“给我也倒一杯。”



司马懿拍了她将将伸过来的手,“还没到时候,”他说,“以后总有机会。”



“以后是什么时候?”她习惯问问题,年饭也堵不住她问他问题的口舌。司马懿自斟一杯,移开视线去被灯笼映得通红一片的外墙,淡淡说道:“等你能独当一面,不趁醉耍无赖的时候再说。”



“我现在也不会这样。”乔莹还欲伸手去够,但终归手长不过青年男子,只得闷闷不乐地作罢,泄愤似的将一只饺子掼进腮里狠狠一咬,没咬到想象中的薄皮嫩馅,反而疼痛和铁锈味糊了满口,猝不及防遭这一下眼泪差点流下来。她呸一声吐出来,一枚古铜色光泽的钱币咚地磕在桌台上,沾上了被她嚼过的面皮,像被撕碎的云朵或襁褓。



然而这时掌柜的领着浩浩荡荡一众下属从后厨奔到她面前,极不应景地齐声道贺。乔莹还气恼着没反应过来,却听那厢说小姑娘真是好福气,今晚下锅的饺子数不胜数,但就包了这么一枚铜钱,谁若吃到就是今夜店里的福星。再说年夜饺子中吃到铜钱,本就寓意来年财源广进,幸福美满。因此小姑娘你来年必定顺顺遂遂,心想事成,什么困难都必定能迎刃而解。



乔莹捂着半边牙一愣一愣地听完,最后吐出句:“可是,我牙好疼。”



不知司马懿和掌柜的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毕竟开店多年,掌柜的看人眼色的本事已然驾轻就熟,连忙宣布他们这餐免单,又赠上刚出锅的栗子酪做补偿。司马懿依旧拿着酒杯,不发一言地看完这一整出闹剧,直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若有所思了许久,才仿佛姗姗来迟一般说道:“人家祝你幸福美满呢。”



“我知道,我说了谢谢。”乔莹拿勺盛了栗子酪,递在舌尖慢慢地舔。栗子酪熬得黏稠浓郁,香甜的滋味在口腔晕开,仿佛那些喜庆话也在其中随之一同旋转。她不太明白司马懿这句话的用意,他又吝于讲解,直到半碗栗子酪下肚后才恍然大悟地说道:“都没有人对你说新年祝福,所以你在羡慕我,是不是?”她像解开一道算术题那样唇角有点得意地翘起,字正腔圆地说道,“那么,司马懿,我祝你来年也顺顺遂遂,心想事成,什么困难都迎刃而解。”完全是将店家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司马懿哑然,似乎是有点想笑,但却没笑出来,手臂端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按他的性子他此刻又想说些煞风景的刻薄话,但想想天时地利人和,还有眼前女孩亮闪闪的眼睛,最后只是僵硬地略微点了点头。“谢谢呢?”乔莹有点不依不饶的架势,脖颈前伸直直地似乎想要将他盯得无处遁形。“谢谢。”司马懿叹口气说道,声音很沉很小,眼神落在酒杯里。



饭后两人上街逛了一阵,一直到离子时还剩不到半个时辰。人群比傍晚时还要嘈杂不少,天上砰砰砰地焰火放个不停,花团锦簇的让人赏心悦目,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天上总有那么一两霎寂静如冥,满天星子短暂地闪烁,又消匿在鼓乐喧天的红尘里。司马懿今晚沉默实在太多,但乔莹太过兴奋以至于视而不见,又拉着他买了糖画和龙须酥,与随处可见的,拉着家人手掌闹腾的小姑娘没什么不同。



趁她还没有太过忘乎所以,司马懿出声提醒一般说道:“你可以想想,许什么新年愿望了。”



万事胜意这样老生常谈的吉祥话店家已祝过,算为她省下一个愿望。乔莹咬了一大口糖画,糖浆很黏,把上下牙齿堪堪粘在一起,导致她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但也正因如此,说出的言语也带着蜜甜。想的步骤被轻易略过,愿望脱口而出:“第一个愿望,我要好好活着。活过十五岁,活到七老八十,而且自己的命要在自己手里握着。”



司马懿张了张口,但被乔莹抢先打断,顺势说了下去。“第二个愿望,”她大口地将糖画嚼得喀滋作响,声音也拔高了许多,似乎要让整片穹宇都听到似的,“我要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辈子。不要受制于人,不要颠沛流离,更不要受那么多苦,无疾而终最好。” 周围有人侧目,但也只停留一瞬目光,只当小孩玩闹,抒发心中憧憬,也都一笑而过了。司马懿再一次忍不住想要开口,一转头却发现那双澄澈干净的莹蓝眼睛正格外认真地望着他,似有魔力一般将他脑中方还剪不断理还乱的杂绪统统消融了,化作一片茫茫。“第三个愿望,”她踮起脚贴近他下巴说着,呼出的白气拂过他因寒冷而微红的颈窝,“我想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这下是真的语塞。司马懿不敢再看那双眼睛,总感觉魂灵都快要浸入其中,逃也似的别开视线,说:“你也太贪心,别人许愿都精挑细选个最迫切的,你倒好,一下吐三个。”还都不像是在年关之际该许下的愿望,反倒像是这一生都走到了悬崖边上,只等纵身一跃,安然掠过还是粉身碎骨暂且不得而知。“况且,你没听说过愿望宣之于口就不灵了?”他轻轻说道。



乔莹想回答或反驳些什么,却被忽然拥挤起来的人流冲得身不由己,只顾着最后关头死死扯住司马懿的袖口,才不至于与他失散。“新年安康!”谁也没想到他们一同度过的最后一个还能相与如亲的新年就在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刻在此起彼伏的祝福声中远去了。乔莹仍想去确认司马懿听完她愿望后的神情,却恍然间反应过来他今晚不知从何时起就没有直视过她,除了被她强行扯过注意力的那一瞬。那时司马懿的表情对她来说很陌生——他在动摇,似乎心中郁结越结越死,又经历一场崩裂与重塑。但个中缘由,尚未获得与他对酌资格的乔莹依旧不能想通。



也没想到世间永远心想事成少,一语成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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